锦城医院的优点在于，它在病房楼的每一层都设有飞船泊位。但庞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飞船停在泊位上的，他的大脑因为紧张而变得一片空白。
等他终于站在走廊里，紧张又变成了恐惧，以及深深的后悔。
他暗暗打定主意，只要有一个医生、护士、安保人员，或者哪怕是清洁工人（医院是少数保留着人类清洁工的地方之一）出现在他面前，他立马结束这个愚蠢的行为，掉头就走，再也不来了。
可是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，静得能让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。由于他从不在这种时刻到医院里来，所以无法判断这是不是正常的状况，但他忽然想到，这再次证明了自己的博士论文是多么正确——早在21世纪的科幻作品里，文学家就想象过“未来世界”的人可以通过穿电磁斥力鞋来实现在空中飘行，然而直到现在，他依然要在地上走路。
不过，直到快走到苑璃苏病房门口的时候，他才最终意识到这件事最愚蠢的地方：虽然人类没有发明出能飘行的鞋，却发明了能多维度识别身份的门。这里的每一扇病房门都是一整块AI设备，它可以通过识别来访者的内置ID、扫描来访者的面部或掌纹，来判断是否应该打开。
显然，庞黄不属于能打开苑璃苏病房门的人，除非有医护人员这样做，或者苑璃苏自己在里面打开。
想到这里，庞黄虽然觉得自己蠢极了，却也暗暗舒了口气。他放慢了脚步，极轻极轻地转过半个圈子，没发出任何声响。
这种近于无声的行动能力，大概是他为数不多的天赋之一了吧。
这时，苑璃苏的病房里却传来了极细的说话声。庞黄吓了一跳。
他确信这家医院的病房都是单人病房。她这是醒了吗？她在自言自语？
而且，他同样确信病房的隔音效果很好。他轻轻侧头向苑璃苏病房门的方向张了张，发现那门露了一条很窄的缝，缝里却没有透出光，门也没有发出警报声，如果不是特别用心看，绝不会注意到。
这说明门是被主动打开的，但出于某种原因，开门的人却没有开灯。如果这是病房内的人有意为之，那除了她要通过这种方式留神外面的动静（因为隔音是双向的），庞黄想不出别的原因。
“……提前了3.37秒，这绝不是他们的正常水平。”庞黄定了定神，仔细听那个说话声，发现那是一个清澈但略显冰冷的女声，“他们的平均误差是5.5纳秒。”
“唉，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。”另一个听上去比较温柔的女声说，“但不管怎么说，这都是我的失误。”
庞黄下意识地攥住拳头。这么说，此刻病房里不止有一个人。
他不知道哪个声音来自苑璃苏（或者两个都不是她的）。只听那个清冷的声音说：“这不能怪你，再说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。你还是尽快养好伤要紧。”
说这话的时候，那个声音带上了比刚才更多的温度。庞黄认为“养伤”应该是对苑璃苏说的，也就是说，她确实醒了。
“说到‘伤’，我还没谢谢你呢，凝秋姐。”那个比较温柔的声音答道，“当时我只顾着行驶记录仪，根本没注意到撞击提前了，等反应过来，胳膊都抬不起来了。要不是你给我远程注射‘龟息液’，现在更麻烦。”
“凝秋姐”哼了一声。“注射了才更麻烦。”她的语气又变得冰冷了，“想不到那个对面局里的家伙来得这么快，要是他再迟到一分钟，我就能直接把你从安息间里弄出来了。”
“嗯，是啊，现在这样确实也挺麻烦，但你那么做是对的。”庞黄现在基本可以断定说这话的就是苑璃苏了，“这是标准流程，我没做完，你帮我弥补失误，肯定没错。再说，要不是‘龟息液’让我的伤看上去很重，他们一定会更奇怪我为什么还不醒过来，说不定要给我做颅脑深度扫描呢。”
“但他们现在同样很奇怪你体内残留的河豚素β是哪来的。”说到这里，“凝秋姐”进一步压低了声音，庞黄很难听清她到底说了什么，“……当时，对面局里那家伙也在，我担心……不知道上面是不是打算清除……不过要清除的人……”
“没这个必要吧？”那个疑似苑璃苏的声音忽然有些发颤，“他只是在履行职责而已，他又不知道这些事。再说他还救了我——我是说，起码他主观上是希望救我的——”
“我也是这么说的。”“凝秋姐”说，“这家伙比咱局里那帮人靠谱多了，要不是他们没控制好时间，你怎么会撞到头和右臂？如果你及时注入‘龟息液’，又怎么会有后面这些事？”
“算了，都过去了，反正我的头和胳膊都不怎么痛。”“疑似苑璃苏”马上说，“还不如那个医生掐我的脚掐得痛呢。要不是我实在不想被他们问这问那，当时真不想再忍了。”
根据这句话，庞黄最终确认说话的人就是苑璃苏。这么说，今天上午他们来这里看她的时候，她确实醒了——而且她确实经受过专业训练。
但她在什么地方、经受了什么样的专业训练呢？经受这样的专业训练又是为了什么呢？
他又打了个寒颤，差点弄出声响。
好在病房里的两个女人正在说笑。“哟哟，瞧你金贵的，要不我给你揉揉？”“你自己试试就知道了，真挺疼的——喂姐你别闹，这里是医院呐——”接着是一阵打闹的声音。
庞黄好久没听到过这样的打闹声了。“孩子”在这个时代是稀缺资源，于是任何带有“童真”性质的行为也都是稀缺的。不过，理智提醒他，现在可不是欣赏“少女情怀”的时候，他最好趁她们分神的时候，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，然后把这件事彻底忘掉。
可是，就在他刚迈第一步的时候，“凝秋姐”忽然止住了笑，轻声说：“好了好了不闹了，我该走了，你好好歇着，明天找个合适的机会‘醒过来’，然后出院吧。”
庞黄吓了一跳。他没想到她说出门就出门，这走廊又很长，一时片刻跑不到飞船泊位，四周又没地方可躲，这当口不及细细想，一把便按在苑璃苏隔壁病房的门上。
那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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