庞黄坐在一辆在地面行驶的公共汽车里，看着窗外的京畿火车总站博物馆一闪而过。
据说在化石燃料时代，那博物馆还是一座真正的火车站。那时候，车站顶楼的“汉贼不两立，王业不偏安”十个红色大字鲜艳夺目，就算在那些最灰暗的夜晚，闪烁的霓虹也能穿透雨雾，照亮没有繁星的天空。
可是现在，早已没人在意那些褪色的字迹，就像没人再能理解“火车”的概念一样。“公共汽车”的名称倒是保留了下来，只不过这些“汽车”跟古代那种名叫“汽油”的燃料无关罢了。
“汽油”也是一个几乎没人知道的历史词汇。庞黄之所以知道，只是因为他的博士专业是历史学，爱好碰巧也是历史学。
据说大汉帝国曾经非常重视历史学。可是，随着大家对“规复中原”渐渐失去兴趣，那段重视历史的历史终于成了历史，历史本身则成了一种小众爱好。
当然，这个爱好也不算很特别，局里有很多同事也喜欢这个。
但庞黄跟他们不一样。他对那些美丽的历史故事没兴趣，让他着迷的，是置身历史中的感觉。
比如，在“早高峰”时段（这个概念消失很久了）乘坐拥挤的公共汽车，是一种什么感觉？
据说人们的脸会被挤得贴到车窗上。可是，对他这个时代的人来说，这种感觉是没办法真正体会的，就算主动把脸贴到车窗上也不能。
还有，在节假日的餐厅门口排队吃饭的感觉，也让庞黄觉得非常不可思议。
吃饭还用得着等吗？生物学家早就说过，如果不是因为习惯和情感的原因，现代人类其实不太需要嘴这个器官。
再说，就算等上几个小时再吃，又有什么大不了的？反正时间多得是。
这也正是庞黄最难理解古人的地方。在他看来，那种对时间的珍惜感，是古人和现代人最大的差别，甚至是一条双方都越不过去的思维鸿沟。
他当然知道，对古人来说，时间是有限的。可是，在有限的时间中生活是一种什么感觉，他想象不出。
比如，古人会为了争抢十几秒的时间而闯红灯。他能理解什么叫“红灯”，但理解不了“闯红灯”的意义何在。
同样理解不了的还有对“迟到”的恐慌。虽然局里也会规定上班时间，但那只对总控室和档案管理部有效，原因是只有他们的人才需要在规定时间坐在办公室里。
说起“办公室”，庞黄倒还有点概念，毕竟他的朋友吴鼐就在总控室上班。他知道，像他这样的事故调查员的出勤任务，都是在总控室那硕大的办公区域内分配的，不过他不清楚它的具体样子，因为那里不仅谢绝一切参观，而且不允许工作人员透露关于它的细节。
庞黄对总控室有种莫名的好奇。不过，作为同年出生的好友，他更珍惜跟吴鼐的友情，总不能仅仅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就害朋友丢掉工作。
毕竟，在这个时代找到一个跟自己同年出生的人，实在太难了。迄今为止，庞黄只认识9个这样的人。
吴鼐是这9个人里跟庞黄关系最好的。庞黄觉得，这种交情可能比“同年出生”更难得，因为在这个人人拥有大把社交时间的时代，人类的社交能力却发生了严重退化，他几乎没见过像他俩这样能把友情维持60年的朋友。
何况吴鼐还出身于世家大族。他的祖先是大汉帝国的护国元勋，骠骑将军、绵竹侯吴班，这人也是车骑将军吴懿和昭烈穆皇后的族兄。虽然绵竹侯的爵位没由吴鼐这一支承袭，但他的父亲至少拥有奋威中郎将的勋位。
而他庞黄呢？只不过是个搞不清生身父母的孤儿罢了——他们除了名字，什么都没给他留下。在这年头，他这种人倒不少见，但他能跟吴鼐交上朋友，也算是高攀了。
吴鼐倒很照顾庞黄的感受。他很少在庞黄面前提起自己的家庭，而且有好几次，他非常认真地表示要查一查庞黄是不是靖侯庞统的子孙。好在他并没有真的这样做，因为他俩都知道一旦查了就会发现不是。
当然，再好的朋友之间也有秘密，吴鼐也不例外。不过他的秘密可能只跟工作有关。
吴鼐看上去很喜欢自己的工作。尽管他并不真正需要工作，但他好像很喜欢那种在规定时间做规定事的感觉。这样的人很稀有。
“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去固定的地方……嗯……这能让生活规律很多。”庞黄经常发出这样的感慨。他仿佛有点羡慕吴鼐，但他自己也说不清那到底是羡慕还是惋惜。
而吴鼐的回答也很固定。“相信我，你不会喜欢那种感觉的。”他通常会用一种少见的异样目光盯着庞黄说，“你是自由的。”
“我不自由。”庞黄纠正道，“我要随时听候你们的差遣，你们让我去哪儿我就得去哪儿。”
一般来说，对话进行到这里就差不多了。在接下来的时间里，两人会一边喝着科学家声称压根用不着喝的果汁，一边闲扯些更轻松的话题。
不过，吴鼐偶尔也会进一步纠正庞黄的话。“不是听我们的差遣，是听‘她’的。”他会轻轻地笑着说，“‘她’让你去哪儿你去哪儿。”
“她”是指总控室的AI，一个操着优雅女声的人工智能，正式名字叫“世界降生管理局综合人工智能控制系统”，很多年前，大家习惯叫它的昵称“维酱”。据说“酱”这个字曾被古代吴国人用来指代“萌物”，后来整个汉语区都这么叫了，但这个昵称到底是谁起的，已经没人记得。
反正现在大家都不再提起这个名字。事实上，每个人似乎都在竭力避免提起“她”，不得不提起的时候，也多半只是用“她”来指代。
按说，吴鼐的工作经常要跟“她”打交道，所以对“她”应该没那么敬畏。然而庞黄知道，他也跟其他人一样尽量不提起“她”。
这倒不是说“她”有多让人害怕。只是最近这两百多年来，“她”常说一些很沉重的话，让人一想起来就觉得浑身不舒服。
比如“她”那句最经典的口头禅：“死亡是神赐予人类的恩典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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